你怎么知道我要和小德贴贴了

    微风，鸟鸣，偶有小动物在林间穿过，发出窸窣的声响。草地犹如一块柔软又充满韧性的地毯，带看干爽的清香。一切都是最棒的元素。她睁开眼，阳光从树叶间筛过，如同碎金般抖落眼底，视野顿时一片煌煌，流转间光影斑斓，却不至于刺激到要流泪的地步。

    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一旦这么想了，建立在脆弱之上的美好往往就无法维系。下一秒火海便自四面八方卷来，顷刻间将一切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绘里子睁开眼，摘下耳机，突如其来的安静反而让她头昏脑涨。窗外还黑着，月光如同刚过易折的利刃，从窗帘的缝隙间笔直砍入，散成一地白银色的齑粉。她眯起眼确认了一眼播放器。森林的下一首随机到了火炉，前后截然不同的环境背景，真不知道AI是不是存心和她作对。时间不尴不尬地停在了2:31——她大概是又要失眠了。

    嗓子干得她说不出话，皮肤却一片滚烫，身上也大汗淋漓。绘里子磨蹭了一会儿，终是拗不过本能，揉着眼睛爬下床去找水。一大杯灌下去，热度不灭反涨。她只好认命地叹了一口气，翻出干净T恤，抓着还没干透的浴巾晃进淋浴间，又匆匆跑了出来，总算没忘记提前发确认短信。

    水温是固定的39.7℃——这是根据她的体征数据算出的最适宜的温度。也许是失眠增加烦躁情绪，绘里子觉得这温度怎么都不舒服。“手动调节。”她清了清嗓子，第二遍AI才帮她解锁了程序，“43℃。”

    “当前水温与预设值相差过高。”AI恪尽职守地询问，抑扬顿挫，夸张得像小学生读课文，“是否确认执行？”

    “确认。"

    热水将皮肤浇得通红。绘里子满足地舒了一口气。要是有个浴缸就好了。她脑海中已经浮现出高级温泉的画面。近处水汽氤氲，远处树影摇曳，她将身子缓缓沉入池中，感官已经在薄薄的硫磺气息迟钝到麻木，慵懒放松到可以逃离一切的地步。绘里子的幻想下一秒就在额头触碰着瓷砖的一片冰凉中被现实无情扼杀：你先解决了搭档这档子事再说。

    一想到这个什么都变得沉重起来。

    绘里子草草结束了淋浴，走出来时这头也已有回信。这家伙难道住实验室里的吗？她感慨于对方的敬业，自己也不再耽搁。吹干头发，换好衣服，她捞起ID卡便出了门。不，等等。

    她又折回盥洗室，拿起桌上的特定香水，屏住呼吸，胡乱地喷了两下。她可不想被某人再说有野兽的气息了——虽然这么晚了大概也碰不到什么人。

    浅淡的橙花香在此刻敏感的感官下放大数倍。她感觉自己像是个泡在果汁里的孩子。想象着冰块在汽水里碰撞融化的声音，她的心情终于好了一点。

    “真抱歉，又给你添麻烦了。”奈良桥玲子的发丝落在她的肩膀上，扰得她有些心乱。尽管这种程度的失态合理到不会有人在意，绘里子还是没话找话地转移注意力。

    “没事。”奈良桥此刻已经找到了她的血管，轻轻按了按，用有色消毒水娴熟地做上标记，“这次你梦见了什么？”她回身打开冷藏柜，一边认真地挑选着一边随口问。

    “森林火灾。”绘里子老老实实地回答。

    “和平常差不多嘛。”奈良桥说着，将选好的向导素吸了一点进针管，对着日光灯确认刻度，“冲突与斗争。没准你的理性之下，有着意外疯狂的一面呢。”她又加入了其他试剂，弹了弹针管，走回绘里子身边。

    “这不是我主观上愿意的，是那个新系统循环的白噪音……”绘里子据理力争，奈良桥却露出一副“我都懂”的表情。她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颈间的冰凉掐断了思路。冷藏后的低温液体融入血液之后就变得温和起来，抚平了她心底的燥热。

    却似乎又唤起了别的什么东西。

    “好了。”奈良桥利落拔针，将止血棉塞到她手里。

    绘里子恍惚了一会儿才找回语言。“谢谢。”

    “倒不如说我要谢谢你。”奈良桥收拾着东西，头都没回。

    “很好的实验对象是吗？”绘里子熟练地接了下去，“你这个人还真是可怕呢。”

    “过奖。话说，你还没决定吗？”奈良桥做完了核对记录，最后关上了冷藏柜，“搭档。”

    “没有。”绘里子耸耸肩，“反正等分配也是一样。”

    “真可惜，要不是我这里走不开，我都想跟你组了。”奈良桥叹了一口气，语气诚恳。

    “你就算了吧。”绘里子将止血棉投进医用垃圾桶里，直截了当地拒绝，“我不想天天活在做人体标本的恐惧里。”电子钟正巧响起整点报时的提示音，她看了一眼，站起身，准备离开，“晚……不对，也许是早安了？”她一向会在这种细节上纠结。

    “对了。”奈良桥在出门前叫住她，“看在你帮了我这么多忙的份上，我告诉你一件事吧。”她对着记录表抄下一串数字，将便签撕下叠好，塞进绘里子的手里，“和你适应度最高的向导素编号，科学计算，加上我这么多次实验验证出来的，相当可信。你作为稀有的女性哨兵，在系统上有优先选择权吧。”

    “啊？”绘里子一时没反应过来，捏着纸条茫然地眨着眼，“我以为都是奈良桥你的向导素呢。”

    这次轮到奈良桥愣在原地。

    “大泽绘里子。”她一字一顿地说，“你是我见过最迟钝的人。”

    “什么意思嘛……”绘里子对着窗外的月亮举起折好的纸片。纸张很厚，即使这样也没有透光，“这家伙背着我做了多少实验啊……”

    适应度最高的向导素，万一那个人已经决定好搭档了呢？这不是就对她未来的搭档不太公平呢……她有些犹豫要不要看。

    还未合作就被贴上“不是最佳搭档”的标签。有的时候技术发展太快反而会给人造成困扰——比如计算出来的最适向导素，比如今晚这个AI人性化随机的白噪音列表。

    什么人性化，完全没考虑她的心情嘛。

    “哦？还真是巧啊，大泽同学。”迎面走来一人，绘里子连忙把纸条揣进口袋。

    还好不是守夜人——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野立信次郎。同期学员中她最不想熟悉又最熟悉的人之一。同为群体中的少数派，他和她却是天壤之别——无论是性格还是所处环境。

    “这么晚了，你还不睡？”她稍稍放松了警戒，抱臂打量着他。

    “月色这么好，窝在宿舍里睡觉多没意思。”野立摸摸胡茬，观察着她，“啊嘞，你一点反应都没有嘛。”

    “你这种土味情话就留着和你向导同学们说吧。”绘里子想起奈良桥刚刚对她的评价，心情有些不爽。她冷哼一声，无意浪费自己宝贵的睡眠时间和他纠缠，索性从他身边径直走过。

    “那你呢，这么晚不睡干嘛？”野立拦住了她。

    “我找奈良桥有事。”简短得不能再简短的回答，在别人听来，应该是很明显的逐客令了。

    “啧，三更半夜的，一个哨兵去找一个向导，”野立恍若未觉，反而凑了过来，“不太妙啊。”

    “要说向导，你也不太妙啊。”绘里子不甘示弱地回瞪。

    “我挺乐意为女性效劳的。”

    “我不乐意。”绘里子一把推开他，“明天就分配了，我可不想影响搭档对我的第一印象。”

    “啧，你最终还是随机了啊。”野立语气同情。

    “随机总比跟你搭档好。”不知名的最适向导素逐渐发挥了作用，绘里子感觉自己紧绷的神经不自觉松弛了下来。她强忍住打哈欠的冲动，面无表情地说，“我要回去睡了。”

    “晚安。”野立这次没再拦她，只是语气轻佻地补充一句，“你今晚的香味很好闻。”

    “我都说了,这对我没有用。”

    绘里子走到拐角的时候，终于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她不由地加快脚步。她现在只希望回去以后循环的白噪音别是森林之后的火炉。

    也希望自己所剩无几的睡眠里不要出现野立这张贱兮兮的脸。